清代明祚,低文明的异族统治造成的文化失落,反而激起对自身文化心性的尤为护持,使得明遗民身份的清初四僧八大、弘仁、髡残、石涛在此一段画史上分外耀目。其中的八大、石涛作为旧王孙不可避免地被赋予了整体的文化命运。石涛因曾跪迎清帝遭许多人不解甚至诟病,但他笔墨中的生机、纸上之化境,无异证悟了造化之整体,似乎已超脱个人命运的迭荡。于是,时代的感情更多地落在了八大的身上,其落款的“哭之笑之”、鱼鸟的“白眼看世”等,往往被解释为没落皇族面对山河寥落对现实的愤懑、冷漠、不合作,而八大作为僧人其佛学的修养、禅的境界却被忽略了。朱良志的《八大山人研究》对此颇有阐发,在此不述。本文意图进入艺术家石天赋的一组玩味八大而创作的水墨小品,通过品鉴中对“禅心”的会悟,重新发现八大,同时亦是对青年艺术家石天赋的第一次发现。 微妙品第一 磐石上的猫发现了枝叶上的蜻蜓,枝叶上的蜻蜓发现了磐石上的猫。猫本来是下山虎的势态,此刻贴石伏下身子,它要进入一种跟定力有关的静。而蜻蜓的翅膀正瑟瑟振发,它要进入一种跟升腾有关的动,升腾的同时意味着脱落。脱落是对日常根尘经验的出离,入定亦是。 当然,这不是猫和蜻蜓的禅心。那么,石天赋这幅作品中的禅意是怎样发生的?从猫的神态,让人想起英国诗人西格夫里·萨松的诗句中“猛虎嗅蔷薇”的意象。这一意象你难以确定其指,却禁不住为它着迷。这就是微妙的意境。当一只老虎从猎食、喂养等生存习惯的经验中暂时出离,漫不经心地在森林散步,蔷薇发出的幽香摄住它的心魄,这一“嗅”便进入了平时不可能进入的妙境。当一只猫从找食、找性伙伴、讨主人开心等生存习惯的经验中暂时出离,漫不经心地从石头上走下,蜻蜓震动翅膀在枝叶上若即若离的灵态震撼了它,它紧闭嘴唇,在心里叫了一声“喵”。 因本能的敏感,对习惯的偶然出离,根尘经验欲出还在的边缘,即云微妙。 摄心品第二 释迦牟尼佛的前世曾为鹿王,佛经记载了鹿王慈悲的故事。八大喜欢画鹿,传世作品中有很多鹿的题材,有群鹿,也有只鹿。石天赋玩味的这只鹿的形象曾在八大的作品中出现过多次,它或踏岩石,或履平地,而总是仰面对着虚空,上方有松枝如华盖,仿佛虚空对鹿的回应,鹿角盛大如斯,肯定是觉悟的瑞相。 而在石天赋的玩味中,上方的松枝上多了一只猿猴。类似的形象我们曾在南宋僧人法常(牧溪)的《松猿图》中见到过。不同的是,牧溪的猿猴是母抱子,与观音图、仙鹤图共为一组,感染人的是慈悲的意味。而石天赋笔下的猿猴,一只手攀援松枝,一只手向鹿够去,显出了好动的本性。猿猴因为好动,在佛经中常喻指妄念频生的心识,《维摩经·香积佛品》中云:“难化之人,心如猿猴,故以若干种法,制御其心,乃可调服。”石天赋画中的鹿与八大的原型相比,更强化出一种接引的姿态。品过此画,当修行中心猿妄动,摄心之时是否会浮现鹿角盛大的觉悟瑞相? 离境品第三 人是在时间和空间中认识世界的,艺术甚至被分为时间的艺术(音乐等)、空间的艺术(绘画、雕塑等)。时间与空间同时也限制了人,当然也限制了艺术。西方绘画一直在研究空间,比例、明暗、透视、解剖……研究到无路可进,出现了现代主义。立体主义、抽象表现主义要革立体的命,让画面成为一个平面(而平面仍属于空间的范畴);超现实主义要革视觉逻辑的命,表现看不见的空间;抽象派要像音乐作曲一样作画;历史主义要表现速度和时间……当你一味发展一个事物时,肯定是执于此事物;而当你反对此事物,其实同样被此事物所局限。对佛家来说,这就是“为境所转”。 石天赋的这副画,一条鱼孤寂的形象,经常在八大的画中出现,一只鸟孤寂的形象,也经常在八大的画中出现。在八大的画中,鸟和鱼也曾一起出现过,鸟在危石上或荷盖上,鱼在下方的水流中,总之都在一个视觉空间里。但石天赋的画中,鸟在下方的石头上,鱼在上方的虚空中,有超现实主义的意味,但绝无超现实主义的光怪陆离。鸟抬头看见了鱼,难道还不光怪陆离吗?不,从石天赋的笔墨中你能感受到,其实是八大看见了八大,亦或是石天赋看见了石天赋,亦或是你看见了你。境由心生,已不受时空的局限。西方现代主义所追求的突破,我们的禅宗里都有,这就是中国画高明的地方。 忘情品第四 宗密禅师答温造尚书问,云“一切众生,无不具有觉性。灵明空寂,与佛无殊。但以无始劫来,未曾了悟,妄执身为我相,故生爱恶等情。随情造业,随业受报,生老病死,长劫轮回。……喜怒哀乐,微细流注。真理虽然顿达,此情难以卒除……”(见普济《五灯会元》卷二)。 爱别离、怨憎会,人生的烦恼皆缘自情。然而,万物皆生于情,情又是生命的特征。只要人还活着,又怎能无情?所以,要在情上分境界,竹林七贤中的王戎说:“圣人忘情,最下不及情,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”(见刘义庆《世说新语》“伤逝”)。 忘情并非无情,而是一时忘却了得失、取舍、爱恶。就像石天赋这副画中,鱼鹰对眼下的鱼熟视无睹。庄子说,得到了鱼就应该忘掉筌。那么,鱼鹰得到了什么,竟然忘掉了鱼?我们不知道石天赋的鱼鹰得到了什么,显然这里鱼正是情的隐喻,鱼鹰已忘情。 也许,它得到的是自在。鱼鹰的上空,一朵莲花正皎然。 无对品第五 我看见、我听见、我闻见……我思故我在。六根对六尘,人们认识世界总免不了主观客观相对的二元之分。难道这个与自然世界相对的“我”就是我吗?佛陀要破的就是这一“我执”。中国的圣贤要做的是天人合一的那个“我”,而不是天人相对的这个“我”。 石天赋的这幅画中,是一个人在看一条鱼?还是一条鱼在看一个人?怎么觉得这鱼的眼睛就是人的眼睛!难道是人和鱼在“见性”中合一了?让人不禁想起惠子与庄子“子非鱼”的对话,石天赋这幅画将二人的对话玩味的更深:子非我,安知我非鱼?庄子对主观客观泯然为一,“无对”,“丧偶”的境界是参悟的很透的(见庄子《齐物论》),“有对”的人怎么知道“无对”的人呢? 石天赋的画中,“无对”的人似乎是坐在一块石头上,那石头却不着于何地,仿佛虚空中漂流的自由之舟。 欢喜品第六 我们生活在里面,误以为的“常”,原来只是生命的局限。石天赋前面五幅作品,与其说是在玩味八大,不如说是在体味禅心。通过对日常经验、妄识、外境、情执、我执的一系列否定,在画里让人体验到自在、自由的生命意味。 一切又回归到平常。第六幅画里,是一位荷锄而归的笠翁,一只小鸟落在锄头上,正在唱歌,正在笑。路上菊花在盛开,那是陶渊明在诗里为我们建造的心灵家园。 如此平常,如此欢喜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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